在王俊傑的《夜景中的人物》裡,滿目細密的鬱鬱蔥蔥和精心繪製的片片輕觸彰顯了藝術家令全世界為之傾倒的非凡作品之精華。王俊傑將自己的靈魂傾注在他用厚塗法繪製的風景之中,憑藉直覺和記憶創造出想像中的世界。在那裡,樹林繁茂、山丘連綿,彷彿一路無限延伸擴展至畫布之外。畫面中的夜色展現了王俊傑希望在作品中捕捉一天之中熟悉、特定的時光,將午夜森林之中鬼影幢幢之境描繪得美輪美奐。藝術家作品中常見的孤單的人影獨自立於廣袤的黑暗之中,喚起一種孤身無助的情愫。這讓觀者能夠一窺藝術家的內心、以及他於2019年10月不幸早逝之前在世間的獨特歷程。
《夜景中的人物》為王俊傑開創性的KARMA畫廊首次個展中展出的早期夜景繪畫之一,是進入拍賣的一件重要作品。他在KARMA的個展是他的首次紐約個展,也是開啟他藝術生涯的關鍵時刻。傑里·薩爾茨在2018年4月為《Vulture》雜誌撰寫的評論文章中,稱王俊傑的展覽為「一段時間來,在紐約見到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個展之一」;i 而本件拍品正是王俊傑初入藝術界的開創性展覽所展出的僅7幅畫作中的一件。更值得注意的是,出於描繪夜間風景帶給他的情感觸動,王俊傑隨後轉向夜景的繪畫,並在他過世後舉辦的第二個個展:《藍》中展出。
《夜景中的人物》描繪了一幕午夜林中萬籟俱寂,沐浴在如鬼魅般冰冷蒼白月光之中的景象;然而,皎潔的明月並不在畫面之中。王俊傑對一天裡特定時光的風景描繪功力無人能及:不論是天明抑或黃昏,又或是本作中所展現的午夜。月光照亮了畫面中的景象,從細密樹木閃閃發光的枝葉上反射開去,映照出團簇在一處的樺樹細長的身形。地面上掉落的樹葉依然生機勃勃、熠熠生輝,極似草間彌生的《網之迷戀》(2004年)中充滿活力的網,隨著錯綜複雜的網格結構的色調起伏不定而明顯地搖擺。王俊傑出色地捕捉住了這滿地零落,又或是樹林地面的豐富層次感;它在月光之中流轉起伏。樹林地面明顯厚實,黑色泥土上鋪滿了漸漸腐爛的樹葉和枝幹。夜色中,我們彷彿可以聽見頭戴兜帽的人一腳一腳踩下的步伐所激起的沙沙作響之聲。
王俊傑在《夜景中的人物》中創建了一個有趣的視角,使觀者不僅身處茂密樹林上方朝下觀看,又同時置身於樹林之中,與畫中景像融為一體。這幅水平風景畫讓人聯想到宋代中國文人水墨畫中扁平化的山水。在這些畫中,微小的人物被小心地安放於層巒疊嶂的山水之中。如此一來,如同畫面中央孤單的人物一樣,觀者也被四周汪洋般的華麗線條和點包裹起來,在藝術家創造的想像世界之中心醉神迷。總體而言,儘管畫面中佈滿了無數的點和筆觸,但此夜景並不混亂。相反,作品有著一種獨特的寧靜感,且充滿了對某些看不見的事物之渴望。
「他大部分風景中猶豫不決、孤零零的人物並不確定自己要去向何方,並表現一種處在不確定領域之中徘徊於找尋立足之地與隨波逐流之間的狀態。」——黄韻然
這個微小的人物是王俊在其傑閃閃發光的風景畫中非常熱衷的主題。此處,戴著紅色兜帽的人物立刻將觀者引入畫作之中。正如Will Heinrich就王俊傑2018年在KARMA畫廊的首展在《紐約時報》中的評論所提及的,這些人物「在心理上和形式上都至關重要」,為作品的構圖提供了一個焦點,並為作品注入了情感上的深度。ii《Office》雜誌的John Martin Tilley將本件作品中這個身穿猩紅色的人物比作「小紅帽」,iii進一步強調了這幅畫的奇幻感和故事感,彷彿它所描繪的正是古老童話《小紅帽》中的一幕場景。與《小紅帽》一樣,觀者也能夠感覺到前方隱藏的危險:一隻「大灰狼」正潛伏在樹林深處。此外,與王俊傑大多數畫有遊蕩朝聖者的作品一樣,這幅畫亦喚起了一種孤獨感和迷失感。
「我確實相信,很大部分的當代生活中存在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或憂鬱感;而在更廣的層面上,我認為我的作品除了反映我的想法、迷戀和衝動,也體現了這一特質」。——王俊傑
這個戴兜帽的人物被一片環繞的風景所淹沒:他的站立之處是炫目的點點粒粒,鋪天蓋地要將其吞噬。姚強將這個人物描述為藝術家本人的「替身」,而藝術家「既深藏在畫作之中,又在與之對話」。iv然而與其他作品不同的是,這幅畫中缺少了王俊傑作品中常見的小徑這一主題,如《無題》(朝聖者)(2017年)。因此,觀者對於畫中孤單的人物從何處來、到哪裡去,均無從知曉。這件作品的另一處特點在於人物的肢體語言:他看似正面站立、望向觀者,兜帽下是他蒼白的臉。他的存在令人印象深刻,讓人聯想起挪威表現主義藝術家愛德華·孟克以及他最著名的作品《吶喊》(1893年)中那個以鬆散線條描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人物。總而言之,這幅畫作散發著令人感懷的悲切之情,在揮之不去的夢境般氛圍之中,帶我們走進藝術家的情感和心靈世界。
「我所受的影響舉不勝舉,因為我是個視覺、聲音和想法的雜食動物;我總在尋找從前未曾考慮過的新的視角。但是有幾個藝術家的生活和作品是我經常會想到及不斷重新去看的,其中包括:愛德華·孟克、石濤、徐渭、李·洛薩諾、文森·梵谷、埃莉諾·雷、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布蘭達·古德曼、洛伊絲·杜德、亞歷克斯·卡茨、坎耶·韋斯特、路易絲·布爾喬亞、河原温、草間彌生、斯科特·凯恩,還有馬斯登·哈特利等等。」——王俊傑
人們經常討論王俊傑作品所受到的各種藝術影響,而諸如《夜景中的人物》等畫作則完美體現了許多藝術家和作品對他的創作產生的深刻影響。就西方藝術史中的經典而言,王俊傑的作品讓人立即想起荷蘭後印象派畫家文森·梵谷的作品。王俊傑的作品有著短小的筆觸,在畫布表面閃閃發光、翩然起舞,與梵谷的繪畫有著同樣豐盛華麗的肌理。在他著名的《星夜》(1889年)中,梵谷描繪了一幕眾星拱月的夜空,片片顏料形成漩渦,圍繞著一顆顆同心圓的星星旋轉。然而,與《星夜》中璀璨的星光不同的是,王俊傑在《夜景中的人物》中所描繪是半陰影中的夜景。冰冷的月光籠罩著林中的樹木,在半明半暗的空間裡,打亂了午夜深長的陰影。出於對光亮過渡至黑暗這一時刻的光線的迷戀,王俊傑隨後在作品中將注意力集中於捕捉「藍色中的藍」上。這批作品後來於2019年11月8日至2020年1月5日他於KARMA畫廊的第二個個展:《藍》中展出。
王俊傑還被與奧地利象徵主義藝術家古斯塔夫·克林姆進行比較。克林姆變化萬千、掛毯般的畫作讓人聯想起王俊傑鬱鬱蔥蔥、密密麻麻的畫面,以及他令觀者為之醉心的表現力。與王俊傑的田園風光一樣,克林姆在《向日葵》(1907年)中,採用了相似的扭曲視角,將畫面中心的花朵置於背景中繁盛茂密的植被前。與《夜景中的人物》中的落葉一樣,《向日葵》(1907年)中的葉子也似乎在不知從何處照來的月光的輕柔撫摸下閃閃發光、沙沙作響。由片片點畫而成的錯綜細密的花朵在克林姆的畫布中呼之欲出,就像《夜景中的人物》中如汪洋般起伏不定的生動筆觸一樣。
姚強曾經評論中國文人水墨畫對王俊傑在把控繪畫視角上的影響。他於2018年4月在《Hyperallergic》雜誌上發表的《王俊傑幻覺般的朝聖之旅》一文中就王俊傑的油畫,尤其是《夜景中的人物》與「亞洲漆器的切面雕刻」之相似性展開了有力的討論。iv 元代典型的精細雕刻風格(如《剔紅仕女嬰戲圖漆盤》(14世紀))中富有裝飾性的切面圖案確實可能給王俊傑細緻的畫面帶來了啟發。王俊傑對傳統繪畫視角的摒棄和在他連綿不絕的風景中置入微小人物的絕妙之舉于這些中國古代雕刻漆器中採用的視角存在著有趣的可比之處。
王俊傑深情的作品引起了廣泛追隨者的共鳴,並受到全世界觀眾和評論家的喜愛。他的作品在拍賣會上取得了非凡的成績,證明了如《夜景中的人物》等繪畫作品在觀眾心中的震撼力。如前所述,他於2018年在紐約KARMA畫廊舉辦的首次個展《王俊傑》取得了新銳藝術家之中少有的佳績;而他次年推出的第二個個展《藍》更是取得了毋庸置疑的成功。直至今年年初為止,雅典的藝術機構ARCH將他的一系列明信片作品在展覽《明信片》(2020年9月10日至2021年1月9日)中展出,其中包括了20幅想像或記憶中的紙本風景畫,原計畫與藝術家夏天在希臘的駐留項目同期舉辦。王俊傑引人入勝的作品備受追捧,且將在藝術史中流芳百世。
2018年,撰稿人、策展人Maria Vogel就王俊傑的創作靈感、過程和憂鬱的畫作展開了訪談。
Maria Vogel: 您的作品中總是帶著些憂鬱的跡象,通常都有一個孤獨的身影。您是否希望作品被這樣解讀?
王俊傑:(我)過著一種隱居式的生活,並且從思考之中獲得最大的刺激和樂趣:無論是順著我想像中的山間小徑,還是在客廳的黑暗中看電影(這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每晚如此),這種獨自一人的生活方式定會自然而然地滲透並影響我的作品。雖說如此,我也希望各個領域的人們都能在我的作品中找到認同感。我確實相信,很大部分的當代生活中存在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或憂鬱感;而在更廣的層面上,我認為我的作品除了反映我的想法、迷戀和衝動,也體現了這一特質。
MV: 您作品中的圖像都源自哪裡?這些場景是您自己構思的還是來自參考材料?
MW:我的工作室裡並沒有任何原始資料,只有我見到過的、存檔於腦海之中的藝術家和藝術作品,或日常生活中、談話中獲得的一些印象,諸如此類。Instagram非常適合用來看藝術,即使它並不能替代實物。我居住在加拿大埃德蒙頓市這樣偏遠的地方,社交媒體仍然是我用來了解其他藝術家在進行哪些項目的最好工具。
MV: 您認為您的作品在藝術史的過程中處於什麼位置?
MW:我並沒有真正想過自己的作品在繪畫史中的位置。這聽起來可能有些理想化,但我真的希望此刻任何一個正在繪畫的人都能和我一樣,去參與一種有關繪畫技巧本身的,更大、更無限廣闊的對話。